文艺批评 | 赵柔柔:《黑镜》——数码时代的媒介自反与赛博格身份建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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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
BBC短剧《黑镜》系列极具表现力地再现了数码转型之后,媒介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。它全面渗入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中,甚至几乎彻底改写了人们的感知与认知的方式。以本剧编辑查理·布鲁克为线索,我们不难发现《黑镜》分享着人文主义的立场。它将人的肉体所在的世界指认为真实世界,通过表现“黑镜”中世界的虚假及其对现实世界的侵蚀甚至替代,批判和拒绝媒介带给人们的第二身份和黑镜虚像,并以人的肉体为战场,尝试说明存在着一种使人成其为人的“人性”。但是,这样一种批判路径,实际上封闭了另外一条“后人类”的讨论脉络。当娜·哈拉维的《赛博格宣言》出现之后,后人类主义指出了一种更具开放性或包容性的讨论可能。它将“人”看做边界日益模糊的建构物,选择直面现代科技给人类带来的彻底改变,进而分析这种改变可能携带的批判立场与解放前景。从这个角度看,与其忧虑人类是否为后人类所终结,不如去反思既有人类观念的建构以及它内含的阶级性等局限,并以此将讨论与现实生活对接。探讨“后人类”是否有提供对抗资本主义的新主体的可能,或许是更为急迫、更需要回答的问题。
本文原刊于《创作与评论》2015年第14期,转载自“海螺社区”公众号,作者赵柔柔授权,特此感谢!
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
赵柔柔
《黑镜》:
数码时代的媒介自反
与赛博格身份建构
英国第四频道电视台2011年12月开始播出的迷你剧《黑镜》(Black Mirror)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自《神探夏洛克》(Sherlock,2010)之后的又一轮英剧热潮。《黑镜》至今已播出两季(六集),每集以45分钟的篇幅展开彼此独立的情节。精巧的结构、高密度的讽刺与幽默、现实批判的力度,使得它从“电视剧”这样一种充满陈规和定型化想象的大众文化形式中脱颖而出,迅速成为社交网络的热门话题之一,却也令许多观众感到“无话可说”。无疑,《黑镜》极具表现力地再现了一种现实情境,即在数码转型之后,媒介在社会生活中的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。这不仅仅指它在信息急速增长与传播方面的贡献,也不仅仅指它在一些社会、政治事件,如中东颜色革命中起的作用,更指它全面渗入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中,甚至几乎彻底改写了人们的感知与认知的方式。《黑镜》将背景放置在近未来,以科幻想象或反乌托邦想象的方式,设置了一个个经过推演或变形的现实情境,并在一系列戏剧性的冲突中,赋予这些熟悉的情境以陌生感和荒诞感。那么,或许值得进一步讨论的是,《黑镜》究竟是在怎样的立场上进行批判的?
一、映出《黑镜》的“黑镜”
熟悉英国电视剧或电视电影的观众大约都能很容易分辨出《黑镜》与《理智与情感》(Sense and Sensibility,2008)《南方与北方》(North & South,2004)、《神探夏洛克》等名著改编剧之间的不同。事实上,这种区别联系着英国电视台的内在体系:BBC一台、BBC二台、英国独立电视台(ITV)、第四频道(Channel 4)、第五频道(Channel 5)构成了英国五个最基本的电视台频道,覆盖面广且彼此分工明确。创立于20世纪20年代初的英国广播公司在1936年开设了第一条电视频道,即BBC一台,并于1964年开设了BBC二台。作为英国影响力最大的广播公司,BBC是官方意识形态的主要载体,提供新闻、教育等公共服务。BBC制作的广播剧和电视剧一般内容严肃,倾向于历史题材和名著改编题材,承载着政治性的文化传播功能。如2012年7月BBC二台为伦敦奥运会推出了四部制作精良的莎士比亚剧集,即《理查二世》、《亨利四世》(上、下)和《亨利五世》,以期传播和推广英国文化。1955年创立的英国独立电视台(ITV)是英国广播公司最大的竞争者。第四频道于1982年11月创立,初始理念是ITV的扩展,以实验和探索为主旨,满足其他电视台未能覆盖的需求,尤其是年轻人的需求。第四频道虽然属于公共频道,但却并不依靠电视收视费,需要自筹资金。这种商业频道的性质,令它更明确地迎合观众,注重娱乐性和时效性,因而也对市场的动向更为敏感。由第四频道制作的电视剧,如《IT狂人》(The IT Crowd)、《死亡片场》(Dead Set)等,倾向于使用戏仿、反讽等方式处理一些敏感的现实问题。值得一提的是,游戏真人秀节目《老大哥》(Big Brother)2000年首先在第四频道播出,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它的支柱节目,获得了很高的收视率与广告收入,直到2011年第12期开始才转至第五频道。《老大哥》最初是一档荷兰的电视节目,后在欧洲、美国等地大获流行。其设计与命名均出自乔治·奥威尔写于1948年的著名反乌托邦小说《一九八四》,后者构建了一个“老大哥”统治下的集权社会,每个人都暴露在无所不在的“老大哥”目光之中——“老大哥在看着你”(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)。《老大哥》借用了这一设定,搭建了一座封闭、布满摄像头的房子,被选中入住的房客将在全方位、全时段的监视中生活,凭借自我表演、与他人竞赛争夺粉丝。每隔一段时间便有房客被淘汰,而最终留下的人将获得一笔高额的奖金。悖谬的是,这档节目实际上翻转了《一九八四》的逻辑——被监视者不再是毫无自由的权力牺牲品,相反,他们恰恰通过“被监视”的表演来获得权力。
《黑镜》的编剧查理·布鲁克(Charlie Brooker)似乎尤善使用戏仿和拼贴,他编剧的另一部电视剧集《矢在弦上》(A Touch of Cloth,2012)便是对英国经典罪案剧的戏仿,以不动声色的细节恶搞消解了本应悬念重重的侦探故事。而他2008年的另一部作品《死亡片场》恰是将情节坐落在对第四频道第一王牌《老大哥》节目的戏仿与讽刺上。与《行尸走肉》(The Walking Dead,2010)等美国丧尸剧不同,《死亡片场》只是借用了“丧尸”的情节套路,将侥幸逃过一劫的角色设置为那些封闭在“老大哥的房子”中的“房客们”。由此,《死亡片场》可以被看做是一期丧尸版或残酷版的《老大哥》:同样是在危机重重、资源紧缺的封闭环境中进行的生存游戏,也同样必须依靠勾心斗角、合纵连横才能获得最终“奖赏”的权力之争,不同的是,褪去了“表演”的温和与喜剧性,竞争变得十分“真实”而残酷。在这个意义上,《死亡片场》并非是靠恐怖场景吸引眼球的惊悚剧集,而是对《老大哥》式的电视媒介如何异化观众的尖锐讽刺,它在狠狠讥刺了电视的同时,也狠狠地讥刺了迷恋电视的观众——疯狂、嗜血、无理性的丧尸,恰与开端处尖叫、兴奋的粉丝群形成对应。事实上,这种与电视“开战”的姿态,正是身为编剧、制作人、主持人的查理·布鲁克的重要标签之一,如他最著名的“wipe”系列节目,如screenwipe,newswipe等,内容大都是揭露新闻、游戏等内部运行方式的“吐槽”。
查理·布鲁克的“电视”情结在六集纪录片《看电视毁人生》(How TV Ruined Your Life,2011)中得以更为直白地展现。他在片中担任主持人,通过拼接大量的电视剧集与综艺节目的片段,凸显出其中的荒诞与谎言,及其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毁坏与重构。值得一提的是,同年12月映出的迷你剧《黑镜》是查理·布鲁克的“反电视”系列中最近一部,其主题很大程度上来源于《看电视毁人生》。例如,《看电视毁人生》的第五集提及一次电视惩罚:雷恩·丹尼尔因为羞辱一位老人而成为英国第一例被判处接受24小时电视羞辱的人,他不得不按照观众提出的惩罚方式来自我羞辱,如将油漆倒在头上等等,8小时后,他因油漆中毒而不得不停止接受惩罚。一位官员指出,“重要的不仅是他会受到惩罚,而是大众能看到他接受惩罚。如果这种惩罚能够寓教于乐就更好了”。这种“被看到”且“寓教于乐”的惩罚,正是《黑镜》第二季第二集《白熊公园》的基本设定。又如,《看电视毁人生》第二集的《生活周期》中对青少年与“达人秀”类节目的反思,直接呈现为了《黑镜》第二集《一千五百万》。除此之外,第二季第三集《瓦尔多时刻》在末尾处指出,它的灵感来源则是查理·布鲁克2005年的著名恶搞节目《内森·巴利》(Nathan Barley)。
同一主题在短时间内反复表达与情节结构设置的精巧用心,一方面显示了查理·布鲁克始终如一的批判立场,但另一方面也令这种立场变得有些暧昧——它对“黑镜”的批判同样是在“黑镜”中展出。实际上,查理·布鲁克在《黑镜》的《一千五百万》中,颇具自嘲性的再现了这种窘境。影片构建了一个虚拟世界,其中,人们以登自行车来赚取象征金钱的点数,并依靠点数来维持生活与虚拟娱乐的开销。唯一摆脱这种枯燥、循环的生活的方式,是在一些选秀节目中胜出,成为某个频道雇佣的演员。对生活感到无聊的宾·曼德森偶然间听到了艾比·加纳纯净的歌声,在深受触动之余,他决定用自己全部积蓄换取一张通往达人秀的门票,以此来让艾比·加纳获得离开的机会。几经周折后,艾比·加纳胜出了,却因赛前喝下迷幻药剂而违心成为了艳星。宾·曼德森在极度愤怒与绝望中决定亲自参加选秀节目,并在台上以死相威胁,疯狂地控诉生活的虚伪。然而,他最终亦成为他所反抗的体系的一部分——为了摆脱之前的生活,他开始一周两次表演愤怒和批判。不难看出,宾·曼德森所处的位置恰是查理·布鲁克的位置。查理·布鲁克的“标识”,或他所代表的风格,便是批判电视或社交网络,在这一立意下以不同的形态表达控诉,安全而快捷地生产出一件又一件精巧的电视节目,如脱口秀、纪录片、电视剧等。正像《看电视毁人生》每集片头中,他都会以严肃而夸张的语调说出“不要说电视没有(毁掉你的人生),它做到了”(Don’t say it didn’t. It did)一样,揭露和嘲讽本身具有强烈的表演性。他的愤怒并非不真实,但却在呈上荧屏的同时,变身为一种新的口味和消费品,一如宾·曼德森抵在动脉上的玻璃碎片。
以查理·布鲁克为线索,《黑镜》极富戏剧性的自嘲标识出了自身的局限。《黑镜》嘲讽的力度,在于查理·布鲁克对自己嘲讽姿态的嘲讽。这种嘲讽一方面显影了《黑镜》难以摆脱的阴影,即它对“黑镜”的批判是依赖“黑镜”自身的。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我们毕竟从其自嘲式的再现方式中感知到了一些新的困境与问题。
二、“黑镜”与“电幕”:数码媒介两种转喻形式
在尼尔·波兹曼的《娱乐至死》中,反乌托邦小说《一九八四》和《美丽新世界》提供了两个譬喻,引出了“电视时代”对当代人产生的影响:“赫胥黎告诉我们的是,在一个科技发达的时代里,造成精神毁灭的敌人更可能是一个满面笑容的人,而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心生怀疑和仇恨的人。在赫胥黎的预言中,‘老大哥’并没有成心监视着我们,而是我们自己心甘情愿地一直注视着他,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看守人、大门或‘真理部’…… 在美国,奥威尔的预言似乎和我们无关,而赫胥黎的预言却正在实现,美国正进行一个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实验,其目的是让人们投身于电源插头带来的各种娱乐消遣中。这个实验在19世纪中期进行得缓慢而谨慎,到了现在,20世纪的后半叶,已经通过美国和电视之间产生的亲密关系进入了成熟阶段……通过引入‘电视时代’,美国让世界看见了赫胥黎预见的那个未来”[1],“(赫胥黎)试图在《美丽新世界》中告诉我们,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,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”[2]。尼尔·波兹曼表达了对“电视时代”的担忧,并认为这种现状难以改变。但在全书的结尾处,他仍然小心翼翼地提出了摆脱控制的可能,即培养一种对媒介自身的认知。而究竟如何培养这种意识,他认为有两条路径:其一 是“创作一种新型的电视节目,其目的是告诉人们应该怎样看电视,向人们展示电视怎样重新定义和改变我们对新闻、政治辩论和宗教思想等方面的看法”,但是,他又马上指出这“纯属无稽之谈,我们马上可以否决掉”,因为“笑到最后的还是电视”,“为了争取到足够的观众,这些模仿节目也必须具有很强的娱乐性,也就是说,对于电视的批评最后还是要依赖电视自身的力量”。[3]其二是通过学校教育,“学生应该学会怎样疏远某些信息形式”[4]。但是这种传统的方法希望非常渺茫,且很大程度上依赖于“人们对教育的效力是否保持一种天真而神化的信仰”[5]。
《娱乐至死》
这本出版于 1985 年的批判媒介的著作, 在很大程度上划定了查理·布鲁克式的讨论范围。有趣的是,《看电视毁人生》所做的,正是尼尔·波兹曼所否定的那条“创作一种新型的电视节目”的方法。其结果,也如本文第一部分指出的,封闭在了媒介自身的游戏当中,“笑到最后的还是电视”。然而,如果我们相信尼尔·波兹曼的信念,即可以依靠培养媒介意识来摆脱媒介的控制,那么《黑镜》则推进了《看电视毁人生》等文本的批判,甚至可以说它制造了某种裂隙(每集《黑镜》的开端都是碎裂的屏幕)。因为,《黑镜》提供了尼尔·波兹曼未曾设想的第三条路——它并未教育观众该如何看待媒介,而仅仅是通过自嘲与自我消解,将媒介突兀地裸露出来,使人无法避让与它对视。在这个意义上,《黑镜》对循环与封闭的描绘,便带有强烈的批判性。
《黑镜》为今天掌控着社会生活的媒介提供了一个隐喻性的意象或能指,即“黑镜”。《黑镜》对于虚构的阴暗未来的呈现,显然遵循着《一九八四》和《美丽新世界》所开创的反乌托邦写作样式。或许可以说,对于尼尔·波兹曼来说,《黑镜》接近于《美丽新世界》中那个“我们心甘情愿一直注视着他”的“老大哥”,而不同于另一端,即《一九八四》当中监视着、压迫着我们的“老大哥”。不过,波兹曼对两种“老大哥”做形象化的区分,只是服务于解释媒介的作用方式。在此,笔者尝试从文本中截取另一组意象“黑镜”与“电幕”以重构讨论。“电幕”是乔治·奥威尔在《一九八四》中想象出来的一类屏幕,它既是信息传播和意识形态教化的工具,仿如电视荧幕,又是监视和控制的工具,彷如摄像头。它是一块双向的屏幕,联通了隔在屏幕两边的人。换句话说,它可被简约为一块扭曲的玻璃,两边的人都知道对方的存在,因此时刻“表演”,并且注视着对方经过化装的样貌。在“2分钟仇恨”中,这种效果达到极致:“老大哥”通过电幕让人们看到构建起来的敌人,并灌输仇恨,而面对电幕的人们,如主人公温斯顿,则在尽力表演仇恨。因此,如果不将《一九八四》看作是个人独裁统治的寓言,而将目光投向温斯顿的话,那么可以发现,真正发生在后者身上的是一种分裂——他不能认同电幕前表演的自我,并将它指认为虚假的“非我”。
“黑镜”与“电幕”强调的层面有所不同。“黑镜”首先是一块被关闭的屏幕,因而凸显出的是媒介的物质形态,同时,也意味着它是空的、可以承载任何观念的介质。而“镜”则喻示着另外一重功能:它提供关于人及其生活环境的虚像,并告诉人们这是“镜像”而非“再现”。它不仅提供了一块自恋的场域,更令人们将它指认为真实。他们将目光从自身所处环境中移开,痴迷地凝视着包蕴无尽可能性的镜中世界,甚至于只有出现在黑镜上的“真实”才能被看到、被感知。《黑镜》的很多剧集对于“黑镜”的呈现与批判,都集中在镜中世界替代现实世界的层面上。如《你的人生》中,利亚姆不断回放耳后的芯片记录下来的生活,以此来确认事实真相;《瓦尔多时刻》中有力量介入政治、传递观念的,是一个空洞的形象,即“活”在屏幕上的蓝熊瓦尔多,而不是扮演它的血肉之躯;《国歌》的最后,当被提前释放的公主走在空荡的街上时,首相的屈服便不再有现实意义,其真正意义是发生在“黑镜”层面的——首相的行为转变为了一场全民目击的电视真人秀,与此同时,首相替代了作为网络红人的英国公主,获得了“黑镜”地位;《白熊公园》则反复申说,用黑镜记录暴行的行为等同于暴行本身,这不仅指女主人公冷漠地拍摄下被虐待的小女孩,也指人们对她所承受的惩罚的冷漠记录——惩罚游戏的参与者并非简单的“围观”,更重要的是,他们始终以手机摄像头代替眼睛,换句话说,“观看”本身必须借助“黑镜”才能完成。
《瓦尔多时刻》
《国旗》
《白熊公园》
“黑镜”与“电幕”可以看作是媒介的两种不同的转喻形式,分别强调着人们面对媒介时被动的接受和主动的表演。如果说“黑镜”更多的与电视、网络的再现层面相关,那么社交网络对社会生活的全面覆盖,则令“电幕”的分量越来越重。在“推特”(twitter)、“脸书”(facebook)、微博和微信等社交网络,甚至如淘宝等购物网站上,人们开始获得了“第二身份”,即通过表演或扮演建构起与现实自我不十分一致的虚拟自我,并主动地认同它。当网络的控制力变得日益强大时,“第二身份”也渐渐取代“第一身份”成为经济行为和社交行为的主体,而网络身份与肉身自我之间的界限也渐渐混淆,前者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可以看做是后者的第二人格。这是因为,那些代替我们“自身”完成网络行为的虚拟身份,一方面的确是自我的延伸,是自我有意塑造的附属物,然而另一方面,当被编入网络特有的编码系统时,它也与自我发生了分离。换句话说,网络身份既与自我密切相关,但又并非是自我的简单投射物或创造物:“我”很难说明那个在网络上活跃的符号究竟是不是“我”。
需要说明的是,“黑镜”和“电幕”仅仅是两种功能的比喻,它们之间并不是截然分立的,不能仅仅将《黑镜》的剧集完全与“黑镜”相对应。事实上,当在面对当代媒介时,尽管《黑镜》更为明确地讨论了“黑镜”,但它同时也包含着“电幕”的层面。比如,第二季第一集《马上回来》具象化了人们在社交网络中的双重身份:艾什沉迷社交网络,乐于将自己的一切在网络上分享,而妻子玛莎对此十分不满。艾什独自开车时或许因为被手机分神而遭遇车祸丧生(玛莎禁止他在开车时用手机暗示了这一点)后,悲痛欲绝的玛莎发现自己怀有了身孕。于是,绝望中的玛莎接受了朋友的推荐,开始与虚拟的艾什——对网络上所有关于艾什的信息进行数据分析后形成的虚拟声音——交流。虚拟艾什给予玛莎极大的安慰,以至于她最终购买了一个人造的虚拟艾什肉身。但是,玛莎很快发现了它的不真实——它太过完美和听话,没有人性弱点与情感。影片终止于玛莎的拒绝:她将艾什与所有的照片一起封存到了阁楼上。
《马上回来》提示着一条串联着《黑镜》不同剧集的线索,即真实与虚幻之间的错动。事实上,这也是化身为“黑镜”与“电幕”的今日媒介最直接引致的问题。《黑镜》从不同的角度显现“黑镜”中世界的虚假,及其对现实世界的侵蚀甚至替代。它的批判性在于拒绝第二身份和黑镜虚像,并呼吁人们回归现实、回归真实自我。可以看到,《黑镜》与《一九八四》等文本分享着相似的价值内核,或曰人文主义/人类主义的立场。它们表达着对人或人性在现代社会中被扭曲、毁坏的担忧,并以人的肉体为战场,尝试说明存在着一种使人成其为人的“人性”,同时,将人的肉体所在的世界指认为真实世界。由是,《你的人生》中被植入芯片的身体、《马上回来》中的虚拟艾什、《瓦尔多时刻》中的蓝熊瓦尔多等都是这种“人性”的对立物,以它们的“非人性”反衬出人性微弱的光芒。如果我们将《黑镜》看作一个节点的话,那么在它之前(即它试图批判的)和在它之后(试图与它对话的)是什么呢?
三、数码时代与后人类
数码时代或网络时代的全面降临,无疑令人们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、迅速的转变。当我们分析伊朗的绿色革命中由游行人群手机拍摄的画面与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留下的影像之间的差异、进而讨论互联网民主时,我们便意识到了这种转型的发生,并多少赞同它的积极作用。同时,微博、微信的整合力量,也令许多人开始探讨一种新的政治场域或新的民主形式的可能。当然,也有许多人如《黑镜》般持怀疑和对立的观点。《黑镜》显然不信任数码转型后的、伪装为“现实”的镜中世界。在批判中,它选择了人文主义做地基,亦即,它以“非真实”和“非人性”来再现“黑镜”时代的社会。需要指出的是,这样一种批判路径,实际上封闭了另外一条“后人类”的讨论脉络。
20世纪80年代后期,当娜·哈拉维(Donna Haraway)写下了著名的《赛博格宣言》(A Cyborg Manifesto, 1985),这令一些零散的思考开始获得命名、形成一定的讨论空间,亦即“后人类主义”。尽管至今“后人类主义”仍然停留在“宣言”的层面,并未形成系统性的理论,其内部也充满对抗和差异,但是它仍然指出了一种更具开放性或包容性的讨论可能。简言之,它将“人”看做边界日益模糊的建构物,选择正面面对现代科学与信息技术给人类带来的彻底改变,进而分析这种改变可能携带的批判立场与解放前景。在哈拉维看来,女性主义不管怎样推进,仍然会面对着二元论的梦魇,而赛博格则“可以提示一条走出二元论——我们以此来向自己解释自己的身体和工具——的迷宫的途径”[6]。意味着“被僭越的界限、有效的融合”的赛博格是“后性别世界的生物”,它不再尊重起源,“不梦想异性恋配偶”,“不梦想基于有机家庭的共同体”,“不承认伊甸园”,也“不会想起宇宙”。[7]甚至于,赛博格也“不属于福柯的生物政治;赛博格是在模拟政治,这是一种更有效力的运作领域”。[8]显然,赛博格对于哈拉维来说履行着乌托邦的功能,它可以从根本上颠覆现存秩序,彻底拆解二元论,从而令女性主义论述中那些无法绕过的陷阱土崩瓦解。
《赛博格宣言》
凯瑟琳·海尔斯(Katherine Hayles)在《我们怎样变成了后人类》(How We Became Posthuman,1999年)中,区分了“后人类”(posthuman)和“反人类”(anti-human)。她认为后人类并非是反人类的,也不一定会导致世界末日,它仅仅“标示出一种特定的关于人的观念的终结”[9]。恰与《黑镜》形成张力的是,海尔斯指出,最为致命的不是后人类自身,而是“将后人类与一种关于自身的自由主义人道主义观点相连接”[ 10]。对她来说,与其关注、忧虑人类是否为后人类所终结,不如去反思既有人类观念的建构性以及它内在包含的阶级性等局限,并以此来将讨论与现实生活对接。也正出于这样的立场,当娜·哈拉维说出了那句著名的宣言:“我宁愿是赛博格而不是女神(I would rather be a cyborg than a goddess)。”[11]
当然,这样的乐观语调很难冲淡《黑镜》式反思带有的绝望与悲情。实际上,后人类所面对的质询和挑战,绝不仅限于《黑镜》式的人文主义,比如,应该如何处理后人类在全面掌控世界的资本主义体系当中的位置?“后人类”究竟提供了对抗资本主义的新主体可能,还是说它根本上是被资本主义彻底掌控的主体?这些或许是更为急迫、更需要回答的问题。
本文原刊于《创作与评论》2015年第14期
注释
[1]《娱乐至死》,第202页至203页。
[2] 同上,第211页。
[3] 同上,第209页。
[4] 同上,第210页。
[5] 同上。
[6] 当娜·哈拉维,《赛博宣言》,《生产》第六辑,第326页。
[7] 同上,第293页。
[8] 同上,第308页。
[9] N. Katherine Hayles, How We Became Posthuman: 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 Literature and Informatics, Chicago: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, 1999, p.286.
[10] Ibid., p.287.
[11] 当娜·哈拉维,《赛博宣言》,《生产》第六辑,第327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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